《导弹和向日葵》:精神世界的宇宙探测器
1
作者在另外一本小说集《沉默的中士》的后记里用到了“宇宙探测器”这个词语,我觉得也适合用作《导弹和向日葵》的书评名字。后记里面说,
我们在物质宇宙中施放了很多高精尖设备:卫星、空间站、宇宙飞船、太空望远镜和深空探测器。我们怀揣着因盲目带来的不安和渺小引发的自卑,试图去搞清楚我们的存在是偶然还是必然,是现象还是本质,仰或整个宇宙知识另一个更大尺度内的一个小小的粒子?
所以我觉得精神世界也应该有一个宇宙探测器。
2
与白雪歌的爱情,或者说,感情故事——因为叶春风到头来也不敢确定他和白雪歌之间真的有爱情吗,一切是否只是他自己的相信——是本文的一条主线。叶春风始终想不明白的一个问题就是,明明在军校里与白雪歌那么要好,为什么到了基地之后对他爱答不理。
大四最后一个学期,我俩常去服务社二楼的饺子馆吃饭,要么就去教保处的餐厅吃冷饮,花五块钱看一场镭射电影。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我俩一起看《本能》——一个姑娘会和她讨厌的人一起去看《本能》吗?我们在夜色中的樱桃林里拥抱,在声控灯坏掉的教学楼楼梯上接吻。
到基地后,变成:
洗完澡,换一身干净的作训服,我径直去了技术室。敲了好一会儿门,白雪歌总算出现了。她只打开一条门缝,不太友好地看着我。
“干吗?”
“刚才开会看你不开心,过来看看你。“
”谁说我不开心了?”
“你看,你现在就不开心。”我满脸堆笑,“我知道你生胡天的气。这家伙太不像话,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跑了,确实气人。
“你说什么呢?他跟我有什么关系?”白雪歌冷笑一声,“就算我生他气,跟你又有什么关系?” “你别生气啊,我就那么一说。”我赶紧解释。
“我说了我没生气,没生气!”白雪歌突然抬高嗓门,“还有事吗?没事我要休息了,我头疼!” 门“砰”一声关上,好像在我脸上打了一拳。
最后叶春风疑惑,为什么到了基地,一切全都不对了呢?
书里有好多对比,比如叶春风和白雪歌刚到基地时,叶春风帮白雪歌收拾东西,抬箱子,转移到新宿舍。两个人走在路边,路过的车发现了他们,载他们回基地。车里座位满了,让叶春风坐在车斗里与羊粪蛋子为伍,而白雪歌与另外两个人坐在车座位里。最后白雪歌让叶春风先走,她与老乡叙旧。叶春风只好带着箱子走了好久的路,一个人回到基地里。
从0号路口到三九站路口,全程二十三点七公里。
白雪歌没有问我那天是怎么回去的,而我也没有向她提过那个跌跌撞撞的夜晚。
在军校的时候两个人是怎么样的关系呢?
白雪歌知道我爱跑步。军校里我几乎每天下午都要跑一个十公里。大四那年参加五公里武装越野比赛,我看见白雪歌在终点处拼命拍着手为我加油,嗓子都喊哑了,第二天我还专门去药店买了含片给她。我喜欢这种回忆。从图书馆的第一次接触开始,镶嵌在时光中的每一片回忆都像军装纽扣一样被我磨得发亮。毕业分配方案宣布之后,白雪歌在我怀里痛哭了一场。她哭得那么惨,泪水打湿了我的月白色制式短袖。而当时我并不知道,那将是我们最后一次亲密的拥抱。
一切的原因在后来都有解释。白雪歌为了离开基地,不惜委身于人,考上军校。没想到毕业之后又被分配回了原先基地,仍不死心,还想继续原来的行动,想要离开这个地方。
袁门又开始说,字斟句酌,语速很慢,“她当兵的时候才十六岁,高中都没怎么上,按说考军校不可能考得上,结果她还真考走了。后来我听说,她考学的事弄得比较复杂——这么说吧,她根本没进考场,她的卷子都是干部科的人帮她弄的,她给你说过这个吗?”
其实到了最后,叶春风也说不清楚白雪歌到底喜欢不喜欢他,白雪歌也说不清出自己到底喜欢不喜欢他。白雪歌每谈一个男朋友,都会打电话告诉叶春风,问他“好不好”。后来白雪歌结婚了,还极力邀请叶春风一定要到场。
人和人的感情真复杂啊。
直到书的结尾,借由车红旗之口才掀开了这个悬念:
“我跟她谈的时候,老觉得关系没进展,她一直不冷不热的。跟她说话吧,她老是在那儿发呆,有时候我说了半天,她啥都没听见。那段时间还老有别人追她,我有点担心,有一次趁李凝出差,我就拿了办公室的录音笔悄悄放在她衣柜顶上,想看看她都跟别人说啥。那玩意儿在她那儿放了有两三天,我才找了个空取回来。
……
我听见她在说你的名字。刚开始我以为你去宿舍找她了,仔细听又不像,因为里面没你的声音。后来我断断续续听了差不多一星期,全听完才算是明白了,那是她没人的时候在自言自语。……十来个小时的录音里头,她说了大概有十来遍,有时候一次说好几遍,隔几个小时不说,然后又说一遍,不过说的都一样,声音特别小,估计就是坐在椅子上说的。你猜她说你啥?
……
她说,叶春风,你好吗?叶春风,我爱你。叶春风你好吗?叶春风我爱你。就这两句。这两句也就足够了,对吧?”
车红旗停下来点一根烟,“这事本来我打算一辈子不说的,主要是事情干得比较龌龊,说出来怪丢人的。现在又觉得告诉你一下也不是不可以。”
3
叶春风五段不同的经历是本文的另一条主线。书里的五章标题刚好对应了叶春风的五段经历。时光之炉——锅炉房。乌鸦掠过发射架——加注队。空箱子——器材股。残骸——回收队。此页无正文——军务科。
这本书的写作手法也很巧妙。它不是一件一件地把故事情节列出来,是随着叶春风见到的事情,随他相应而来的思绪,一件一件地抽丝剥茧。拿开头来说,胡天逃离军队,作者是以叶春风后来听说整件事情的全貌的口吻来描述的。紧接着又回到现实:叶春风在锅炉房烧煤。接下来的一节描述了叶春风在锅炉房工作的见闻,然后是作为教导员的袁门通知他去开会。这里留了一个疑问:叶春风,作为军校优秀学员,为什么会被分配到锅炉房烧炉?先说回开会,干部科的冯科长主持这场会议,目的就是询问叶春风、白雪歌、钟军和车红旗——作为胡天的军校同学——他们了解不了解胡天逃离军队的事情。这样的描写一下子就回收了开头的情节:胡天逃离军队。
是一个漂亮的回环。这样的写作方式在书中后面的内容里比比皆是。
五段经历也对应了叶春风的成长经历。刚到锅炉房,叶春风认为这是对他军校优秀学员身份的侮辱,表现得混不吝,既不听班长武攀的指导,也不听教导员袁门的管教。到了加注队,开始学会如何正确对待手中的工作,会为了靶弹正常发射不顾毒性物质伤害身体的影响强行加注燃料。接着到了器材股,学会了向生活低头,整章内容都是为了领导们火药柱箱而展开的引来送往。在这个过程里,叶春风被逼替人弄到火药柱箱,又有一颗恪尽职守的心阻止他做这样的行为,但看见张冰肝肠寸断的模样,又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。
然后到了回收队,是因为车红旗对叶春风说了白雪歌的不好的话,叶春风用啤酒瓶怒砸车红旗的头,被袁门下令分配到回收队——一个偏远又无人问津的地方,一个只有犯了错的人才会来的地方。叶春风在回收队待了6年半,或许后来袁门转业时对叶春风说的那句话,是对叶春风的注解:
这地方不适合植物生长,不过倒是适合人成长,特别适合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成长。
所以我一直认为,这是个好地方。
叶春风在回收队里学会了平静,学会了纯粹,收获了一群可爱的兵,在叶春风想要转业的时候真心地列队表白,他们不想让叶春风走的兵。叶春风还在沙漠里种下了向日葵。他已经习惯沙漠了,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?以前有白雪歌,现在没有了。
最后是军务科。为了晋升名额,各路神仙大展神通。叶春风想留下自己在回收队的老部下禹强,可他留不下,最后他不惜关起门威胁领导,同归于尽,只求一个公平。最终让禹强留了下来。
4
本书有一条暗线是袁门。袁门是一个好人。
会关心下属的家庭:
袁门冲老武微微点头,“也不要太着急,不会有啥问题。不过烟别再抽了,你还在抽对吧?”
袁门又从抽屉里取出两个白色的小纸盒,一起装进塑料袋递给我,“我在基地医院要了两瓶叶酸,你帮我捎给小武。你就说袁门说了,想要孩子就坚持每天吃,烟就别再抽了。”
……
袁门的舌尖在下唇上来回抹了几下,“很乖的一个小闺女,可惜去年没了。小武他母亲有白内障,他家属去地里干活,大门没锁死,小家伙跑出去玩,不小心滑进了河里,等发现已经晚了。”他叹口气,“你能想象吗?才不到四岁。”我的心止不住晃悠起来,连袋子里的药瓶也跟着“哗”的响了一声。
在留不下想要留下的兵的时候,也会情绪失控:
袁门在黑暗中垂着头嘟哝着,“你先不要走……你听我的…我是教导员,你是我的兵,你必须听我的……服从命令听从指挥,雷厉风行令行禁止……你再等等,再等等,我请求你,田山路同志,请求你再等等……你要走你就不是个东西……我也不是个东西……一个好兵我都留不下……我真他妈不是个东西……”
会在自己能力之内尽力保持公平:
“袁政委不像老冯。老冯把自己当成业主,但袁政委清楚那些房子并不是他的,他只是个管理员,类似你原来管过的那些火药柱箱。”车红旗笑笑,“所以住袁政委手里的房子不要钱,唯一的条件是要把房子收拾干净,要爱护家具,不能弄得乱七八糟。当然了,要是上面领导逼着他腾个房子给别人,他也扛不住所以他能提供的房源也很少,不然不会那么久都解决不了你的正营。但不管咋说,你真算运气好的,袁政委手里的房子数量少面积小,但你住着踏实对不对?”
好人很难得,做一个好人更难得。
5
说回宇宙探测器的事情。探索自己的精神世界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,释放一个宇宙探测器不断地观测自己的内心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。
记得前辈说过的一句话,人之所以为人,是因为人的复杂性。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还太小太小,根本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义。现在也没能理解个七七八八。写在这里的原因,是书里真实地展现了沙漠不仅仅有“瀚海阑干百丈冰,愁云惨淡万里凝”,也有“笑语盈盈皆得体,周旋揖让显神通”。社会是一张大网,所有人都会被这张大网网住,所有人都逃不脱这张大网。你以为你在网的上面,但网的上面又有一张更大的网。
人心幽微,许许多多的事情或许自己都捉摸不透,想不明白。看完这本书,我想通了一点:年纪还小的时候觉得自己是海洋里的一颗珍珠,美丽、特别、独有、唯一。现在发现自己其实是海洋里的一滴水,海洋里有很多水,我并非唯一。世事茫茫,我属于海洋,也终将融入海洋。